同智量先生的第一次見面應(yīng)是7年前了。他住華師大一村,在我的印象里,高校附屬的教工的“村”仿佛都有一種功能,它們的存在,就是為了圈定一批安貧樂道的人。智量先生的房子太舊了,窗外很有年頭的綠化使得那個房間發(fā)暗。書架上,一些蒼老的書籍讓我失去觀看的熱情,而更加留意聽他講。
(相關(guān)資料圖)
智量先生的魅力,我在還沒拜訪他之前,甚至都沒有看過任何有關(guān)他的文字時,就能感受到。這事很神秘,有個神奇的連接將我吸引到他的住所。我手中帶著的,不是他最負(fù)盛名的《葉甫蓋尼·奧涅金》譯本和他翻譯的普希金的其他作品,也不是他的小說《饑餓的山村》。我?guī)У氖且槐?985年出版的《康拉德小說選》。
連接就來自其中。書是袁家驊、趙啟光編的,收入的康拉德小說里有一篇《黑暗的心》,是智量先生的譯本??道碌男≌f文字致密,段落漫長,層理繁復(fù),一向是不容易讀的,但《黑暗的心》的名氣太大,促使我去努力看完最后一個字。我的理解粗淺,但記憶力不錯,對于小說里的叢林魔王庫爾茲,我記得的是他殺了無數(shù)土著人,用他們的頭骨裝點(diǎn)自己的地盤。這當(dāng)然是十分殘忍的。然而,小說里的敘事人馬洛直到最后,都說他忠誠于庫爾茲。他的表達(dá)使我費(fèi)解。
我倒不是為了求教而去訪問智量先生的?!逗诎抵摹泛?,我又看了先生的另外幾部俄語譯作——曼德爾施塔姆的詩選《貝殼》,以及帕斯捷爾納克的一些詩,然后,我特別想找到智量先生,翻著書對他說:我讀過了,我比較喜歡這首,比較不喜歡那首……連接在加強(qiáng),我重新翻開《康拉德小說選》,找到《黑暗之心》,它的位置在書的后半部,像船艙的壓艙石,我又重看它的開頭:某日,在泰晤士河入??诘牡胤?,有幾個人坐在一起,他們都是退了休的船長,遠(yuǎn)離了海上生活,只剩下一肚子回憶,唯有一個叫馬洛的人仍然“依海為生”,馬洛開口講起了他的故事,他說他年少時看著世界地圖,目光就追向了非洲大陸的心臟地帶,覺得那里黑暗而神秘……我覺得,我也應(yīng)該跟智量老師坐在一起了。
“我心臟壞了,心還沒壞”,年近九旬的智量先生開口便說。他的笑意蕩漾開來,覆蓋在房里各處,把我攝了過去。我離他更近了。他的敘述,每一句話不需要修辭就有場景味,就連接電話時的那聲“喂”都帶著氣氛。這真的很像康拉德的敘事。我把我念小說的體會說了幾句,然后打開書,剛想問“您是怎么翻譯的?”就住了口。
怎么翻譯的?除了一字一句,逐字逐句,還能怎么翻譯呢?這是笨問題,和“對XXX您怎么看?”一樣笨。
我直接用手指點(diǎn)到了書頁上。小說第四頁上的文字,寫的是馬洛:
“他是我們中唯一仍然‘依海而生’的人。對他所能說的最壞的一句話只是,他不能代表他的階級。他是一個水手,但是他也是一個流浪漢,而大多數(shù)水手,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,都過著一種原地不動的生活。他們的心情都像是在閉門居家一樣,而他們的家永遠(yuǎn)在他們身邊——船,他們的祖國也永遠(yuǎn)在他們身邊——大海。船和船總是非常相像的,而大海也永遠(yuǎn)是同一個模樣。在他們這種一成不變的環(huán)境中,異國的海岸,異邦人的面孔,變化萬千的生活,都從身邊一溜而過,不是被蒙上一層神秘感,而是被蒙上了些許自以為是的無知;因?yàn)閷σ粋€水手來說,沒有什么東西是神秘的,除非是大海本身。大海是支配他的存在的霸主,像命運(yùn)之神一般不可思議。至于其他,公余之暇,偶爾上岸溜達(dá)一次,或是偶爾尋歡作樂一番,就足以使他看到整個一片大陸的秘密了,而往往他會發(fā)現(xiàn),這種秘密也并不值得去了解。水手們的信口開河總是直來直去的,全部的含義就像一只敲開的核桃一樣,明擺在它的破殼里一樣。但是馬洛,除了信口開河的癖好這一點(diǎn)之外,他不是一個典型的水手,對他來說,一個故事的含義并不像胡桃肉一樣藏在殼里邊,而是在外層把故事裹了起來,而故事突出了含義,就像一股灼熱的光,散射出一抹煙霧來一樣,這情景就好像那些迷蒙的月暈光環(huán),有時候只是靠了月亮光怪陸離的輝映,才使我們能看得清它。”
這篇小說,我真的是念過的嗎?如果是,為什么每一句話仿佛都是初識?
這些文字的氣氛異常之濃郁,完全無法講它是屬于“議論文”,屬于“記敘文”,還是“說明文”,還是“抒情散文”……“對他能說的最壞的一句話是,他不能代表他的階級”,這句話實(shí)在太驚人了,說一個人“不代表他的階級”,這意味著什么?智量先生是吃過大苦大難的人,1958年后,他就被認(rèn)定為“代表”他的階級,一個食利者,一個混在人民之中的寄生蟲,他的身份是“五類分子”,這種帶數(shù)字的稱號,要么表示最好(“三好生”),要么表示最壞(“四害”)。這是他不可能愿意接受的命運(yùn)。而馬洛的情況相反,他不能代表他的階級,這在康拉德寫來是對他“最壞”的一個評價,那就表明,這個階級是有地位、受尊重的,而馬洛是里邊的異類,是邊緣人??墒沁@個“最壞”,似乎又是在說反語……
區(qū)區(qū)一個句子,就包含了多少深長的意味。
康拉德接著說,馬洛是水手,但也是流浪漢——這又是驚人之語,尤其是“但”字驚人。驚人的議論接踵而來:他說,大部分水手過著一種原地不動的生活——這又怎么解釋?他說,他們總跟船在一起,那是他們的家,而祖國則永遠(yuǎn)是大海——一點(diǎn)不錯??!而且最關(guān)鍵的是這一句:“他們的心情就像是在閉門居家一樣。”
一連幾番驚人之后,邏輯便像流水一樣順?biāo)欤核郑罟?jié)奏一成不變,到過多少異國異邦,他們都是過客,都要匆匆趕往下一個目的地。但緊接著又起了高潮:康拉德說到了水手眼里沒有“神秘”。有一大堆中式的俗話正蠢蠢欲動,像什么“閱人無數(shù)”,什么“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”,什么“看淡了一切”……然而康拉德卻說,水手“公余之暇”,偶爾上岸溜達(dá)、尋歡作樂一番,就足以“看到整個一片大陸的秘密”!
這是什么樣的氣魄!可更豪邁的居然還在下一句里:“往往他會發(fā)現(xiàn),這種秘密也并不值得去了解”……
康拉德開寫《黑暗之心》的1899年,是相當(dāng)窮的,也很想出名。可是賺錢成名的迫切需要,并沒有損傷這部作品里任何一個字的光彩。這篇小說,哪怕只是這一段話,就包含了康拉德作品的各種重要的主題:航海,水手,海上心情,被自以為是的無知所充斥的生活,大陸的秘密;也包含了他對寫作的基本看法:一個值得寫的故事,不是一個敲開了殼就能看到果肉的核桃,它的內(nèi)容與形式應(yīng)該完全一體,不能剝離,應(yīng)該敘述中有風(fēng)格,風(fēng)格中有敘述。故事的含義應(yīng)該像煙,像霧,像月亮照在各個地方留下的影子,讀者通過這些影子才注意到月暈。
1899年,這些話,莫奈之類印象派畫家讀到了將會激動落淚,因?yàn)樗麄兺瑯哟_信,風(fēng)景的本質(zhì)在于神秘變幻的光而不在于客觀事物;馬上要出版《釋夢》的弗洛伊德會深深引康拉德為知己,因?yàn)樗?,夢的?nèi)容不只是白日所思的簡單投射,它更等于人對夢的敘述——夢的形式;愛因斯坦也一定找到同道了,他將來所要闡釋的時間和空間,不是二元的,而是一體的。
當(dāng)然,這些領(lǐng)悟要到以后了。在智量先生家,我只是不能自拔地沉入這段文字里,就連“您什么時候翻譯的”都忘了問。智量先生說,小說使用的英語相當(dāng)難,寫法也是特別。他講,在譯了一部分以后,他不知道自己在譯什么。
他在書里慢慢地翻,慢慢地尋找。最后停在了一個地方:“就是在這里,我翻不下去了。”
那是馬洛來到剛果殖民地,看到白人殖民者驅(qū)趕著土著人干活的場景。攝人的氛圍一如既往:壓迫和被壓迫,奴役和被奴役,這是多么簡單、多么清晰的關(guān)系,然而在小說里并非如此。黑人土著是一些“黑色的人形的東西”,他們緊緊依附著大地,呈現(xiàn)出“各種各樣痛苦的、認(rèn)命的和絕望的姿態(tài)”。馬洛知道“工作在進(jìn)行”,可他并沒有直接描寫鞭打、呻吟、流血流汗,而只是寫聽到一枚火雷爆炸,“我腳下的土地輕輕顫抖了一下”。
在智量先生曾經(jīng)的處境里,一切都那么清晰:好人與壞人,剝削者和被剝削者,不屬于這個,就屬于那個。每一個人都被告知,工作在進(jìn)行,運(yùn)動在繼續(xù),于是這些就成為他們“知道”的事情,他們也以此籠統(tǒng)地概括自己當(dāng)時的經(jīng)歷。我后來讀一篇文章,智量先生寫的,寫他1958年后,在河北幾個農(nóng)村勞動改造,他說“我的確真心誠意地在改造”,“我下定決心去改造”,可是,他始終并不明確地知道他在改造什么,他明白的只是,改造將讓他“回到人民的隊(duì)伍里”。
當(dāng)改造臨到他的頭上的時候,他是不太知道他在改造什么的。他所知道的只是他干了一些什么活兒,他得到了一個村子的村委會的感謝信,證明他“勞動表現(xiàn)不錯”。這就像馬洛那一刻在工地上,只能聽到炸雷,感覺到大地的顫動,看到土著人痛苦地等死。我們所說的“奴役”,是一種事后的寬泛定性,帶有明確的褒貶。如果智量先生在康拉德的行文中讀到了對奴役行為的明確描寫,他的翻譯工作大概就會順利很多。
那種表述太陌生了,康拉德不僅使用一種跟中文截然不同的字母語言,而且他對事對物的認(rèn)知和表達(dá),不僅與當(dāng)年中國人所習(xí)慣并很少反思的路數(shù)不一樣,想必也突破了世界上其他地方普通讀者的認(rèn)知?!逗诎档男摹?,是一場真正的革命。
“我就把稿子放下了,放了很久一直沒動它。”智量先生說,直到有一天重新拿起來,“我發(fā)現(xiàn)我可以翻譯下去。”
于是他譯完了整個作品。他都沒有告訴我那是哪年的事情。我也沒有問。在智量先生面前,我能做的僅僅是聽,以及機(jī)械地、不帶任何想法地翻書,翻到某一頁,念幾行字,再翻,再念幾行字,有時看看他,他當(dāng)然在微笑,從無例外。在表達(dá)人的神態(tài)氣質(zhì)這方面,中文是一種貧乏的語言,除了“笑”“微笑”,我竟然找不到更多的詞語來描述智量先生的表情。也難怪我們的感官要么長期閑置不用,要么就被大堆悼詞一般的套話喂飽。
然而,我本著一種想要重溫智量先生當(dāng)年突然“開竅”的過程的心思,繼續(xù)不斷地重讀這篇小說,直到自己也明白“開竅”的意義??道聦懥诉@么長的一篇,議論洋洋灑灑,卻沒有一句話落空,景物描寫無處不在,卻沒有任何一處自我重復(fù)。當(dāng)我在聽智量先生講他的初戀故事,講他因?yàn)轭^上的帽子而遇到的種種麻煩,講他怎樣離婚,跟妻子怎樣“選擇”帶哪個孩子,講之后被調(diào)入華師大教書等的時候,一個小姑娘(大概是外孫女)經(jīng)常溜進(jìn)這間斗室,跟先生抱了又抱,親了又親。氛圍被打破了,但這種被打斷的感覺,跟《黑暗的心》里,馬洛的故事講到引人入勝的深處時,康拉德忽然插了兩筆去描寫聽眾們的樣子(他們的面目在越發(fā)濃重的暮色中更加模糊)的節(jié)奏很有些相似。“插話”是多有意思的事情,“出戲”也是戲的一部分。
1900~1901年,在《黑暗的心》發(fā)表的時候,康拉德又開始寫他的《諾斯托羅莫》。這部小說寫到月光下的海洋,一個碼頭工長,從大陸出發(fā),進(jìn)入海洋,帶著來自大陸的秘密——一船被托付給他的銀錠。別人對他一無所知,卻自以為是地認(rèn)為他是一個不可腐蝕的人。而他自己,把這船銀錠藏了起來,變成了他自己的秘密。
現(xiàn)在這些作品都是頂級的文學(xué)寶藏??墒窃诋?dāng)年,康拉德一直陷入深重的自我懷疑——他并不是懷疑這東西能否順利出版,改善他的經(jīng)濟(jì)條件,他是完全吃不準(zhǔn),這樣寫出來小說,算不算有價值。在1903年寫給H.G.威爾斯的信里,他說:“我……徹底瘋了,愁思牽腸于我的工作。我好像騎車沿著一塊14英寸厚的木板過懸崖,一哆嗦就全完了。”同年寫給A.H.戴弗瑞的信里,他說:“孤獨(dú)正把我吞噬。我什么也看不見,什么都讀不進(jìn)去。我好像待在一個既是墳?zāi)褂质堑鬲z的地方,只能寫啊,寫啊,寫啊。”雖然是表達(dá)痛苦和懷疑,但是文字那么精確,比喻既動人又真誠,一個處在真實(shí)的水深火熱中的人,落筆行文有著難以言傳的高貴。
智量先生那天告訴我,一直有做口述史的人來找他,聽他講往事:“就像你聽我講這樣。”他的回憶文章也都結(jié)集出版了,有一本《人海漂浮散記》,有一本《往事與懷念》。我就把書放在身邊,有時看上幾頁。好幾年過后,有一天我又去訪問智量先生,他剛出院不久,笑容依舊。我問起那個小姑娘,她還常來嗎?先生說:她長大了,就不愛和我玩兒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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