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說:“我要去另一個國家,另一片海岸,
找另一個比這里好的城市。
無論我做什么,結(jié)果總是事與愿違。
(相關(guān)資料圖)
而我的心靈被埋沒,好像一件死去的東西。
我枯竭的思想還能在這個地方維持多久?
無論我往哪里轉(zhuǎn),無論我往哪里瞧,
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廢墟,在這里,
我虛度了很多年時光,很多年完全被我毀掉了。”
詩會進行到一半,一位女孩念起了這首詩:卡瓦菲斯的《城市》。那是哽咽的時刻,好多好多的感想獲得了最簡練的表達,一齊涌上胸腔??ㄍ叻扑沟拿恳痪湓?,每一個字,都是在說給當下,也都是從當下說出,他的每個句子的音調(diào)都是下墜的,下墜,但不是厭世的、憤嫉的味道,更不是一個始終無力在一座城市安身的人,向這座城市做撕破臉的表達;每一座城市,都是卡瓦菲斯筆下的“這里”,句子沉沉地墜向著“人的存在”這一基本面,而不是“社會面”。
詩的力量,再一次得到了證實。一如布萊希特的《致后代》,卡瓦菲斯的《城市》也是用一人的喉嚨說出了不分時代、不分國族的人們所共有的心事。不需經(jīng)由智力轉(zhuǎn)換,《城市》就被讀過它的人接受為自己的表達,而表達,是人們抵抗落寞、抵抗絕望的最后的方式。
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,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。
這個城市會永遠跟蹤你。
你會走向同樣的街道……
既然你已經(jīng)在這里,在這個小小的角落浪費了你的生命,
你也就已經(jīng)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毀掉了它。
在漢諾赫·列文的戲劇《安魂曲》中,老棺材匠度過了窮困平庸的一生,在垂老時,他偶然發(fā)現(xiàn)附近有一片從未注意過的水域,他痛惜說,自己本可以過一種不一樣的生活,可以捕魚,捕來了魚可以賣掉,可以賺到錢……但卡瓦菲斯講,生命在一個地方被毀掉,則在其他地方也已被毀掉了,他沒講是為什么,任何的解釋也都會顯得多余。他說,城市“跟蹤”人,尾隨人,我會聯(lián)想到一個移居某市很多年,卻依然保有鮮明的故土特色的人……可這種聯(lián)想又把詩的意思拉到了很低的層面上??ㄍ叻扑沟?ldquo;城市”,應該通往卡爾維諾式的“看不見的城市”,它不詛咒它的居民,只是用跟蹤的方式讓人難以逃脫。
單靠憤世嫉俗是撐不起來這樣的思辨的。憤世嫉俗者,就像他們的祖師爺?shù)跉W根尼那樣,無限標榜一個人的抗拒,卻需要一群聽眾來收聽他的標榜。但在寫詩的時候,卡瓦菲斯沒有任何聽眾,不僅如此,他都從未設(shè)想過一群人聚在一起,一個人讀他的詩,其他人靜靜地聽的場景。他是個極端清高的人,將自己的作品“販賣”出去,這種想法他是決然沒有的。因此,他就進入了一個偉大詩人的典型命運:生前毫無保留地沉默,死后聲名鵲起。
戴草帽的希臘紳士
C.P.卡瓦菲斯,一個從沒在希臘定居過的希臘詩人。第一次世界大戰(zhàn)期間,他已經(jīng)50歲了,才被他的好朋友E.M.福斯特“認出”是一個具有獨創(chuàng)性的大詩人,才開始有希臘的翻譯家,將他的希臘語詩翻譯成其他語言。他長居的城市是埃及的亞歷山大里亞,這個城的光輝與傳奇無需多言:它是希臘化時代的文化中心,是古典哲人聚居的地方,也是民族交融之所。它名義上屬于埃及,實際上完全國際化??ㄍ叻扑股畹?9世紀后期,這里有5種主要的語言,錯雜分布的商業(yè),極致的多元文化氣氛,使這里的生民與生俱來地擁有一種成熟老到。在他的詩中,你從來看不到對他方、對未來有過的純真聯(lián)想,從來看不到“逝將去汝,適彼樂土”這種孩子氣的發(fā)愿。
因為什么樣的“樂土”想象都被亞歷山大里亞預定了——在這里,一個人能看到所有人,以及他們身上帶有的所有的地方;更因為去一處“樂土”實在非常容易。在亞城之外,卡瓦菲斯還有兩個久居過的地方:英國的利物浦,以及奧斯曼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。1904年,一直不出詩集的他,“略微”發(fā)表了幾首詩,其中就有《等待野蠻人》,詩的內(nèi)容讓人想起迪諾·布扎蒂的《韃靼人沙漠》:
我們聚集到這里來,要等待什么?
野蠻人今天會到這里。
為什么元老院什么事情也沒做?
為什么那些元老院議員坐在那里不立法?
因為野蠻人今天就要來。
……
他寫的是一個古羅馬衰落時的場景:來自北方的野蠻人騷擾邊境,即將洗劫羅馬。詩中在問:元老院的人為何不立法了?皇帝為何早早坐到了城市的大門口?為什么領(lǐng)事和司法官都盛裝出門,手持鑲金鍍銀的雅致的手杖?他們都去迎候野蠻人了;唯有“杰出的演說家不像平時那樣出來發(fā)表演說”了,因為野蠻人“討厭夸夸其談和公開演講”。眾人忙活一天,野蠻人也沒來,結(jié)尾又是一個問句:
而現(xiàn)在,沒有了野蠻人我們會怎么樣?
他們,那些人,是一種解決辦法。
卡瓦菲斯的句子簡短,卻不能說“凝練”,他并不是一個煉字者,他的詩是“祛魅”的,正常的語詞被還給了表達,而那些常常被與詩人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“奇崛的想象”,在他這里似乎是看不到的。《等待野蠻人》用微觀的視角,輕松破除了歷史敘事的宏大的迷霧,從羅馬城里的各類人的角度,從野蠻人“是一種解決辦法”的角度,卡瓦菲斯表露了他的現(xiàn)實感和個人主義。
他對歷史人物的想象,能讓人茅塞頓開地意識到,每個人都是活的,遠遠大于一個姓名、一個簡短的詞條或一份人物小傳。他對尼祿的描寫,讓我聯(lián)想起赫爾曼·黑塞的一篇《周幽王的故事》——“烽火戲諸侯”的周幽王,在黑塞的視角里是一個寵女兒的父親,褒姒則是一個對各種奇觀場景都有好奇心的孩子。這里并沒有什么昏君和紅顏禍水,沒有綱常的是非。而卡瓦菲斯的《尼祿的死期》是這么寫的:
當尼祿聽到特爾斐神諭
所說的話時,一點也不在乎:
“小心七十三歲。”
他還有很多時間享樂呢。
他才三十歲,神明
給他的最后期限還足以
克服將來的很多危險。
暴君尼祿很快將要被推翻,他不知道,神諭里的“小心七十三歲”是指來自西班牙、即將在他之后登上帝位的加爾巴??ㄍ叻扑沟倪@首詩以這樣幾句話結(jié)尾:
關(guān)于尼祿就談這些。而在西班牙,
加爾巴秘密地調(diào)兵遣將——
加爾巴,一個七十三歲的老人。
卡瓦菲斯清高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,很難想象有一群熱愛他的讀者,圍著他問長問短,而他和和氣氣一一解釋的樣子,相反,熱愛他的詩的人應該自覺地走開,讓他一個人去自己想去的地方。E.M.福斯特有個很好的描述(果然再孤獨的詩人也是需要結(jié)交個把有才有話語權(quán)的文學朋友的),他說卡瓦菲斯是個“戴草帽的希臘紳士”,“站著,全然一動不動,同萬物(原詞是‘universe’)保持一個細微的角度”。
時間中的漂泊者
卡瓦菲斯用希臘語寫詩,希臘早在19世紀初就脫離了奧斯曼帝國,贏得了獨立,也把土耳其語從官方語言的位置上趕了下來,但之后的100多年里,希臘始終沒有形成一種統(tǒng)一的、受到使用者普遍認可的現(xiàn)代希臘語。大眾的希臘語和精英用的希臘語,是兩套不同的語言,前者有更多口語和俚俗成分,后者被稱為“純凈”希臘語,它自負于古希臘和拜占庭時期的希臘文化,要把奧斯曼時期混進來的外國語言的雜質(zhì)都給清除出去。
到了20世紀,希臘的政治因為左派支持大眾語言、右派推崇精英語言而分裂。1967年,一場政變之后,奪權(quán)的希臘政黨強制推行純凈希臘語,7年后,民主制重新降臨,純希臘語也徹底身敗名裂,并一點點淡出了希臘本土人的使用。
可是無論哪一方,都不會把卡瓦菲斯抬出來作為自己的代言人。他身在亞歷山大里亞,在倫敦、巴黎、柏林都見過世面,他永遠持有一種相當于“優(yōu)越感”的東西,獨立的希臘,曾經(jīng)光輝的雅典,根本沒能喚起他的任何感情:那是歐洲大陸窮僻的一角,只有野蠻的政治文化和喧囂的庸眾生活,而對雅典人來說,科斯蒂斯·帕拉馬斯這樣的希臘詩人才算是普希金式的、塑造了民族語言的人物。而卡瓦菲斯使用的語言,超越于精英—大眾這二分法之上,有自己的尊嚴和雄辯,哪怕其情節(jié)寫的是風流場所的見聞,或是一些最赤裸裸的、描寫同性戀的句子。
這些是很好的愛情詩,也繼續(xù)確立他那種孑然獨立、來無影去無蹤的狀態(tài),他無父無母,不走親戚,甚至也沒有一般意義上的朋友——是故福斯特才以“萬物”為坐標來描繪他的形象,而不以任何其他的事物,包括城市。卡瓦菲斯的愛情,與什么青春、什么好時光之類都無關(guān),它只是來自過去的一個觸感,一種撫摸,如果可以的話,他是連“觸摸”二字都想省去的。這種極簡,既謙虛又驕傲,他驕傲地不屑于做任何的虛構(gòu),而謙虛地承認說自己的記憶是模糊的,如這首《很久以前》:
我愿意提一提這個記憶,
但它是如此模糊——好像什么也沒剩下……
那肌膚仿佛是茉莉做的……
那個八月的傍晚——是八月嗎?——
我仍然記得那雙眼睛:我想它們是……
啊沒錯,是藍的:藍寶石的那種藍。
雖然“不求聞達”,但卡瓦菲斯跟我們想象中的不會處世、不能接受社會通行的規(guī)則,以及有“精神潔癖”等并無關(guān)系。對卡瓦菲斯在亞歷山大里亞的朋友來說,卡瓦菲斯是個老練的城市人,游歷廣泛,與自己的時代頗為相得;一方面,他不把掙錢掙名聲的希望放在寫詩上;另一方面,在做一些純?yōu)橹\生的工作時,他也為才華精力被虛耗而憤嫉,這正是他的處世方法,對時代,他既非挑戰(zhàn),又不隨波逐流,而是扮演一個可以說“和光同塵”的角色。
當他描寫亞歷山大里亞時,我看到的是一個個剪影,附在移動的人、停步的人、說話的人身上,也附在那些希臘神話和羅馬皇帝的名字上,我不時地想到喬伊斯的都柏林,他們都忽略具體的事物,而通過氣氛、風俗、歷史、人名等來捕捉這城市了不起的地方,同時,他們又以一種命定的外鄉(xiāng)人的心態(tài),以“時間中的漂泊者”式的自傲,更以個人經(jīng)驗的不可取代的獨一性,來保持對城市的疏離,乃至輕視:
它很快就完結(jié)了,那美妙的生命。
然而那股氣味是何等濃烈,
我們躺過的床又是何等華麗,
我們賦予我們的肉體何等的快樂。
我的年華的回聲被官能淹沒了,
那些歲月的回聲又來到我身邊……
這首詩叫《在黃昏時分》,詩的第三段,也即末段,才寫到了城市:
然后,我悲傷地走到陽臺上,
看看這個我熱愛的城市的一些事物,
街上和商店里的一點兒動靜,
這樣至少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。
只有通過詩人的留意,我們才能注意到他所在的城市,但也僅此而已:城市就是一個跟蹤者,只是被跟蹤的人會佯裝不經(jīng)意地突然掃一眼身后。卡瓦菲斯也累次寫到過他去過的另一個國際化的城市:貝魯特。在《在旅館里》一詩中,他寫“我沉溺于貝魯特的旅館和妓院里。/我不想待在/亞歷山大”。
1900年,卡瓦菲斯才去了一次希臘。也正是那年,后來被尊為20世紀希臘第一詩人的喬治·塞菲里斯誕生了。盡管說不上是“衣缽傳人”,塞菲里斯還是接受了很多卡瓦菲斯的氣質(zhì),例如無動于衷的肢體和表情,例如充分的世故,接受那種在勞碌謀生之余寫作的命運。塞菲里斯旅行的足跡也到過貝魯特,此外還有塞浦路斯,還有美國;而他的懷古幽情也總要落到羅馬的古跡和希臘的戲劇上。
卡瓦菲斯的詩完全消滅了時空,塞菲里斯也一樣,不過基于對航海的深厚感情,以及對塞浦路斯島的沉浸,他詩中的地點更有海波一般的動蕩感;他也同樣拒絕追憶的濫情,杜絕類似“我曾如何如何”的表達。古老的希臘,對詩人來說是“已完成”的,沒必要由此來汲取光榮,而塞菲里斯的俳句更有卡瓦菲斯式的憑空捕詞之妙:“椅子都是空的/那些雕像已回到/別的博物館去了。”“那是我們的亡友/或者留聲機的/聲音嗎?”“且看我扶起/一只沒用化妝品的/死蝴蝶。”
塞菲里斯前半生也是籍籍無名的,自印的詩集根本賣不出幾本,但二戰(zhàn)爆發(fā)后,德國、意大利相繼入侵希臘,很多被迫流亡國外的希臘人發(fā)現(xiàn)了塞菲里斯的詩作,被其所觸動。但他并不能被民族歸屬所限制,塞菲里斯其實深度認同卡瓦菲斯,這位亞歷山大里亞人不是在為希臘本土寫作,而是在為整個歐洲寫作。
1963年,諾貝爾文學獎發(fā)給了塞菲里斯。也許雅典在那時會更明白卡瓦菲斯的意義:他是1863年出生的人,終年70歲。我們感受著卡瓦菲斯的《城市》的力量,但詩的表達本身遠高于絕望和對絕望的抵抗,寫詩只是完成一次寫詩的行為,跟蹤著詩人、等待他略一回頭的,除了城市,還有語言。
《當你起航前往伊薩卡:卡瓦菲斯詩集》
[希臘]C.P.卡瓦菲斯 著
上海人民出版社·楚塵文化2021年1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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